去年的十一,民陣原定十一遊行被拒絕,李卓人、何俊仁、梁國雄三名民主派老議員,以及民陣副召集人陳皓桓宣布,四人會以個人身分,承接民陣原本遊行路缐。
當日下午,我在現場,以記者的身份,陪著香港人走上一段。
下午兩點半,老議員們抵達中環環球大廈外,呼籲市民流水式散去,叮囑回家途中要照顧好身邊的人,齊上齊落,「長毛」梁國雄說:「唔好咁快就送個頭俾佢,送頭就無嫁啦。」他講什麼?旁邊好心的市民為我翻譯:「不要這麼快把頭送給他們,頭送走了就沒啦。」
遊行結束,但男孩女孩黑衣黑褲,或者蒙面,或者戴V怪客面具,或者罩上防毒面具,寧化飛灰,不作浮塵,從中環走到西環,碰到防暴警察祭藍旗揚言要發射催淚彈,又折回中環。
手機的訊息此起彼落,中聯辦外有大量防暴警置防線,15:15,港鐵關閉西營盤站。15:23,港鐵又關尖東、尖沙咀,九龍與香港被截斷。
香港已然是孤島。
示威者佔據夏愨道,政總外有水炮車射出藍色水。港島開戰了,與同事兵分兩頭,兩人約定定時以手機回報身邊狀況,告知他中環這邊苗頭不對,確認一下時間,是15:40。
香港警察與示威者在干諾道中對峙,一方是多輛裝甲車和水砲車集結,一方只能藏身在傘後戒備著。警察催淚彈並非朝半空射出拋物線,而是水平射向示威者。我與記者們在天橋上拍照錄影,防暴警察衝上來,揮舞的警棍將我們驅趕下橋。人群如流水一樣四散,被嗆辣的催淚煙燻得滿臉都是眼淚.......大難臨頭了,然後,我就走進了一家蘭芳園。
越是六神無主,越是要好好吃一頓,讓自己把心定下來,再想著對策。這是國慶殺戮日的第一餐,我記得吃的是蔥油雞扒撈丁跟鹹檸七。
吃著吃著心想不知下次來港又是何時?故而又外帶兩罐鹹檸檬,然後戴上頭盔,反光背心,然後又走進了煙硝瀰漫之中直到天黑。
那天回到灣仔的飯店是晚上十點,同事更晚,隔天半夜十二點,他的肚子都被催淚彈殼擊中。隔天,大隔天,我們繼續採訪,然後回台灣,至今沒有回去過。
兩瓶鹹檸檬小心翼翼地放在冰箱珍藏。那種沁人心脾的清涼著實迷戀,當然那樣酸鹹的氣味與青春不無關聯,零二年到零五年,未有三通,都要取道香港進上海,一年都要去香港四五趟,一次短則兩三天,去香港電影圖書館翻《南國畫報》寫論文,待了快十天。追憶一個城市的似水年華對我而言就是一杯鹹檸七。
以為我去的時候已經是最壯烈的狀況了,誰知,一天壞過一天,那個秋天日日追著新聞,覺得冰箱的鹹檸七跟何志武的鳳梨罐頭一樣都會過期,如果我需要保留那個味道一萬年,那我就要自己學會醃鹹檸七。
故而很濫情地找來配方,買了檸檬,洗刷乾淨,浸泡在濃得如眼淚一樣鹹的鹽水中。作法一點都不難,處理好的檸檬和鹽水就放在書架最底層和幾缸梅酒在一塊,是好是壞,完全不知道,能做的唯有給他一年時間,唯有等待。
今天晚上就把整甕的鹹檸檬搬上檯面,掀蓋即是撲鼻的檸檬精油的清香,好像沒有腐敗,但會不會一年過後變成泡舒檸檬洗碗精?我沒有答案,蓋子上面的寫著19/10/25,還有五個月才會知道我的香港味道能否成功。
時間過好慢,才七個月,但這七個月地球上發生的事好像七年,總統大選,籃球巨星猝死,非洲蝗災,澳洲火災,然後是武漢肺炎,然後,就是今天發生的事。事情都很大條,都沒有什麼前人的經驗可以參照,都很嚴重,可鋪天蓋地而來,好像變得無足輕重,毫無現實的感受。
未來會怎樣,真的不知道,趨勢專家說台海已在戰爭邊緣,也許是真的,也許不是,也許檸檬會腐壞,也許我可以光復鹹檸七的滋味,但唯一能做就是等待。
時間會站在檸檬這邊,時間會站在香港這邊。